燒得硫黃漫學仙 未勝長付酒家錢
竇常不吃齊推藥 卻在人間八十年
◎陳清白 律師
今年的九合一選舉，戰況激烈，愈接近投票日，煙硝味愈濃，因此，各式各樣尖酸刻薄的選舉語言，紛紛出籠。
在電影界頗負盛名的導演柯一正，這回也跳出來蹚這池渾水，他譏諷高雄某市長候選人，光會天馬行空講大話，卻提不出具體的政見，活生生像個走江湖賣藥，招搖撞騙的「王祿仔仙」。
「王祿仔仙」是何方神聖？現在的年輕人恐怕連聽都沒聽過吧！
記得小時候我住的鄉下，不時會有一些賣藝走江湖的生意人，會到我們的村子裡，來賣些像藥品或化粧品之類的東西。首先，他們會開著宣傳車在村裡的各巷道裡繞，透過麥克風告訴大家，今晚在哪一個廟埕或村落廣場，會有免費精采的晚會表演，請大家踴躍來觀賞。
其實聽到這樣的廣播，大家心裡都很清楚，又有賣藥團要來賣藥了。在民國50、60年那個年代，家裡有電視機的人很少，且就算是有，電視台只有三家，電視節目播出的時間也很有限，大概是中午一、兩個小時，晚間三、四個小時，如此而已。不像現在，有線無線加起來幾十個頻道，整天播放個不停。故而，在生活缺乏休閒調劑的情況下，哪裡有酬神演戲，哪裡有「王祿仔仙」在賣藥，都成了鄉下人趨之若鶩的娛樂活動。
「王祿仔仙」這個名詞是怎麼來的呢？據說是很久以前，有一位叫「王祿」的賣藥人，口若懸河，天花亂墜，能把死的東西說成是活的，明明是低劣的偽藥，卻吹噓成救命仙丹，害得許多人上當受騙，因此日後，形容這一類的人物，就通稱為「王祿仔仙」。但明明名叫「王祿」，又為什麼稱他為「王祿仔仙」？其實名字後面加個尾音上揚的「仔」字，在台語的用語習慣裡，含有輕蔑的意思，而「仙」字，指的就是江湖術士。
小時候我也跟著大人看了不少「王祿仔仙」的表演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，某日村子裡來了一團兼賣化粧品的賣藥團，開場作了象徵性的歌舞表演後，主持人便開始叫賣他的化粧品。首先，他一手拿著一支布滿鏽斑的金屬棒，一手拿著一塊抹布，向在場的觀眾說，我的化粧品有一種高級成份叫水銀，水銀專門用來除斑，不管什麼斑都有效，不信的話，我試給你們看。於是，便用抹布沾了些他稱之為「水銀」的不明液體，用力的擦拭那支金屬棒。不久，原來滿是鏽斑的金屬棒變得光亮如新。這一幕確實讓現場的觀眾大開了眼界。接著他又說，各位小姐、「 桑」（日本話 ，尊稱他人太太的用語），你們臉上的黑斑、雀斑、曬斑，有這支金屬棒的鏽斑這麼頑固嗎？鐵鏽都可以去掉了，你臉上的那一些「阿雜里雜」的斑，算得了什麼？
這段話現在聽起來很荒謬也很好笑，水銀去除鐵鏽，能和皮膚上的黑斑、雀斑相比擬嗎？但是別忘了，在那個年代，醫藥知識並不普及，鄉下老一輩的人，受過教育的也很少，沒有足夠的知識背景，根本分辨不出哪些話是真的，哪些話是假的。當時我還年少，也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，直到長大以後，知道化粧品裡禁含汞等成份的重金屬，才意識到，那個賣藥人都在胡扯、唬爛。
不光是這件事，鄉下人因知識不足，被矇暈了的事，還真是不勝枚舉。
記得小時候，年節祭神都要「炊粿」（做年糕），粿有甜有鹹，甜的還好，鹹的因為調味所放的鹽巴有限，起不了防腐作用，因此很容易變味腐壞，尤其在中元普渡那個時節的七月天。
記得也是一次中元普渡的前夕，家裡需要「炊粿」，我的祖父叫我到街上的中藥房去買「冰西」（即硼砂，二者台語讀音相同）。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，根本不知道它的用途何在，只能唯命是從。「冰西」買回來後，我祖父把它攪拌在磨好的米漿裡，我問他，為什麼粿裡要放「冰西」？他說，這樣，大熱天，粿才不會壞，而且粿也比較有彈性，會更好吃。用這個祕方所做的粿，我吃了好幾年，這件事，也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。長大了，我才知道，硼砂是一種防腐劑，不但可以防腐，也可以增加食物的脆度和彈性，許多不肖商人所賣的魚丸、魚板都摻有這種東西。除此之外，你如果到餐廳用餐，發現菜肴裡的蝦仁，有點透明，咬起來非常有彈性，那就對了，這些蝦子也絕對有用硼砂浸泡過。我的祖父不知從哪裡學到這種祕訣，但我想他會使用這個笨方法，想當然，一定跟他的知識不足有關。硼砂吃多了，肝腎必然會受到傷害，我小時候，不知道已吃下了多少含有硼砂的鹹粿。
除了水銀除鏽的故事外，還有一件看人賣藥的往事，讓我永生難忘。不過，在寫這一段之前，我必須先聲明，賣藥的這個人，不但不是個「王祿仔仙」，而且，還是個令人讚嘆的武術高手。他是誰？那就是「頂港有名聲，下港有出名」的「北港六尺四」。
在我小時候，「北港六尺四」這個人就聲名遠播。為什麼他叫「北港六尺四」？顧名思義，他就住在雲林縣的北港鎮。他的個子，又高又壯，足足有一百九十幾公分，合台尺不多不少，剛好六尺四，因此大家都叫他「北港六尺四」，而不知道他的本名叫「陳政行」。
北港六尺四拜「北港老塗師」為師，學得一身金鐘罩、鐵布衫，以及太極、羅漢、鷹拳、鶴拳等好功夫。我親眼看他單手抓住徒弟的褲腰帶，吆喝一聲，就把他高高的舉在半空中。這個徒弟身形雖然比不上六尺四，但體重至少也有八十幾公斤。而更叫人驚嘆的是，為了展現他的氣功了得，他可以躺在地上，肚子上置放著長木板，讓滿載五十名乘客的巴士，來回輾壓而毫髮無傷。另外，他裸著上身，由徒弟手持斧頭、鋼筋或兩三支併在一起的「鋤頭柄」猛打身體，直到鋼筋折彎，「鋤頭柄」斷裂，人依然安然無恙。這些硬功夫，想必老一輩的人，只要有看過，都還印象深刻。
六尺四因為有這一身好功夫，因此成名甚早，他的傷藥—「鐵牛運功散」，也賣得嚇嚇叫，我們青少年時期，因為跌打損傷，或者是運動後喝涼水傷到「肺經」，都要吃他的鐵牛運功散。
六尺四沒讀過什麼書，所以不太懂得休閒娛樂，他最好的舒壓方式就是喝酒。也許是因為體魄優於常人，加上常年練功的關係，他的酒量好到讓人難以置信。作家林清玄有一本大作叫「紫色菩提」，書裡頭提到，早年他在做報導文學的時候，對中國功夫很有興趣，有一次路過北港，便特地去採訪。自此，他和六尺四成為好朋友，每次路過北港，一定會去找他。他說六尺四質樸、好客，酒量比古龍還要好，一次可以喝掉三瓶大瓶的金門高梁，像花雕、紹興一次可以喝八瓶至十瓶，至於啤酒，那就更不用說，他把鄉下的一家小店所有的啤酒都喝光，也不會醉。
也許是因為酒喝多了，六尺四四十幾歲就病倒了，病因是脊椎腐蝕和高血壓。六尺四在五十八歲那年不幸過世，一代傳奇人物，自此走入歷史，真真應了：「弓硬傷弦，人硬傷身」那句老話。
話題回到前頭。「王祿仔仙」之所以有人相信，跟民眾的知識水準，以及病急亂投醫的習性，有很大的關係。
不要說電視裡的廣告，光網路上有關身體保健的各種養生方法，就讓人目不暇給，無所適從。我粗略的算了一下，從頭到腳，從裡到外，養生祕方就有幾百種，如果你要照單全收，每天跟著做的話，保證你連吃飯、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。偏偏許多人又很想健康長壽，因此「王祿仔仙」葫蘆裡的藥，就不愁沒有市場。
文前的詩，是唐朝詩人張祜寫的一首題為「勸飲酒」的七絕。其實，張祜寫
這首詩，真正的用意，不是在勸人喝酒，而是在警惕大家，不要亂吃道家術士所煉的仙丹。古時候會相信煉丹術，都跟長生不老有很大的關係。歷史上想長生不老而到處求仙藥的名人，首推秦始皇。他為了這件事，派徐福率領五百童男、五百童女遠赴海外仙山到處搜尋，結果證實，只是騙局一場，到頭來，始皇帝還是享年不永。
始皇帝嬴政求仙藥的故事，一直讓人津津樂道，也讓人訕笑不已。英明的唐太宗就常拿他的例子來訓示臣下。但「聰明一世，糊塗一時」，大唐王朝興盛以後，天下臣服，皇帝李世民也開始過著富裕豪奢的生活。我想，只要是人都一樣，好日子過久了，對人世間便產生了依戀。接著，想到人終不免一死，心裡便開始盤算了起來，無論如何，都要想盡辦法，活得更長久些。
大唐貞觀22年，太宗皇帝命大將王玄策征討中天笠，凱旋歸來時抓回了大批的戰俘。在眾多的俘虜中，有個印度和尚名叫「羅邇娑婆」，聽說他有祕術，會煉長生不老的仙藥。起初唐太宗還半信半疑，但傳聞久了，太宗皇帝也不得不信，加上他也很想萬壽無疆，因此便派人把這位印度和尚找來，命他煉丹。印度和尚奉命後過了一年便煉成了仙丹。照理講，這種藥能不能吃，總要臨床試驗一下才安心，但太宗皇帝也許擔心肥水落入外人田，白白便宜了臣下，因此，毫不遲疑地，大口服下，沒想到不久，便「十七兩翹翹」，往生極樂世界。這件事原以為可以給後人一個教訓，沒想到，太宗以後，唐朝還有四位皇帝，也都因吃了丹藥而一命歸西。詩人張祜鑑於皇室的冥頑不靈，因此寫下了這首詩，用來告誡後人，意思是：「世人為了長壽，就學仙人用硫磺來煉丹藥。我想，要是有這個錢，還不如拿來喝酒的好。你看，竇常這個老壽翁，從不吃丹藥，不也是好好的在人間活了八十年。」
武俠小說名作家古龍先生，有一次和林清玄對飲，兩個人一個晚上就喝掉了六瓶XO。如此縱慾毫無節制的結果，不出所料，古龍48歲那年就因為肝硬化一命嗚呼。北港六尺四，豪情萬丈，千杯不醉，沒想到這麼勇猛的人，也不到五十歲就重病纏身，不到六十歲就駕返道山。雖然張祜先生勸我們，與其花錢煉丹吃仙藥，還不如拿來喝酒，但其實，二者對於健康都有相當大的影響，還是不要輕易嚐試的好。只是，轉念一想，人生苦短，各種意外事故頻傳，縱使生活規律，無不良嗜好，也未必就能獲得長壽。享樂和謹身，往往不能兩全，該如何取捨，也只能各自隨心了。好在，有句老話說：「生死由天不由人」，放縱之餘，假如你心裡仍然有一絲不安的話，不妨就拿這句話來自我安慰，也許老天爺真的自有安排也說不定。